3.生恨
3.生恨
尽管齐纪的身份还是像一团迷雾,他最后还是进入了谢家,如一滴水,融入海洋。动乱的地方这种来历不明的人太多,这种事也算不上什么。更何况齐纪是个青壮劳力,辽东缺人缺得紧,恨不能全民皆兵,对于这样的大肥羊,谢青以为自己捡了个便宜。 她毫不客气地把齐纪算到了自己的亲随里。 转眼半个月过去,左等右等,却还不见藩王来,谢青是个没心没肺的,早就把这茬抛在脑后。她每日的生活倒是很自在,谢安章忙起来,她就偷空骑马出城。茫茫雪原,天地寥廓,她仿佛生来就是这白山黑水的精灵,游走在天地之间。 现在又添了个齐纪,她更疯了。每天天不亮就撺掇齐纪和她出去,一直到谢安章快要从公署回来,她才舍得回。一进屋满身的雪,脸冻得通红。 “妈!有姜汤没有?我冻得耳朵都要掉了!” “妈?” 屋里静悄悄,无人回答。谢青觉得奇怪,有一点不安的感觉涌出来,越来越大,就要把她吞噬。她喊了两声,发急起来,跨进堂屋——是黑的,没点灯。 往常曹颖总会半笑半埋怨地迎上来,打一下她的头,骂两句她又贪玩,把身上弄得这么脏,然后给她和齐纪两碗热汤。但是今天,谢青却找不到曹颖的影子。这是第一回她回家看不到母亲,于是她又大喊谢安章。 “爹!” “谢大人?” 齐纪也觉得古怪起来。 还是没有人回答,满屋里也不见下人。谢青的心跳声越来越大,她从没和家人分开过,这会她的声音都要带了哭腔。 两声拍掌声响起,瞬间满屋的灯被点亮,谢家被照了个灯火通明,谢青的眼睛被晃了一下。一个穿着绀蓝色官袍的人从暗处走出来,紧接着十几个着相同衣服的人围住齐纪和她。 谢青定住心神,仔细看了一眼,那人的腰上系着一块牌子,“北镇抚司”,她脸色瞬间白了。 这是锦衣卫的衙门,直接听命于皇帝。齐纪对上来人的视线,是一双熟悉的眼睛,他知道,什么解释再无用处。 “三叔…” 历来都有皇帝把信任的兄弟安排进锦衣卫的传统,进了这号衙门,纵然是皇子,也便没有名字,只留一个国姓加上排行,便算称呼。 齐三嘴上带笑,眼睛里却冷冰冰的。 “好巧,在这里遇到殿下。但是殿下不是要去祭奠先帝?怎么,以为躲进辽东总兵屋子里,咱们就找不到了?” 两个时辰前谢安章已被除去官服,北京来了锦衣卫,谢安章却没得到半点消息,他知道,这是上面早有准备。锦衣卫念着他确实有战功,没对他动粗。 平心而论,为官几十载,谢安章不可能没有几桩上不得台面的事情,但事发突然,他也懵了。他目光盯着那几个锦衣卫,“君父要治罪,也得让我知道犯了哪一条!” 齐三没有正面回答他,只说了一个字,“曹。” “哈,哈哈哈哈…”,谢安章突然发出一阵大笑,笑着笑着眼泪就掉下来。一阵大笑过后,他重重地喘息。 前几个月南方闹了一桩大案,牵扯来牵扯去不仅扯上曹家还扯到宫里。具体事情根本没人告诉谢安章,只知道到头来曹家被抄了家,曹黎成了白身,赶回老家,曹泰被杀。虽然当时皇帝并没动北方和南方的将领,谢安章却隐隐约约觉得这把火最后还是要烧到自己身上来。果然,这天来了。 谢青怔在原地,浑身血液都冰冷了。她眼珠慢慢转向后面那个同样沉默的人。 锦衣卫在说什么?谢青感觉自己都听不清声音了。爹?是藩王的朋党?爹娘已经上了囚车?明明上去娘还说晚上回来吃元宵,现在连人是生是死都不知道了。 “为什么不告诉我…”谢青嗓子里发出破风箱一样的声音,再抬起头双眼已经血红,“就因为你….就因为你!” 她冲上去就要撕咬齐纪,被周围的锦衣卫按住,她头发披散,状若疯癫。 “是我把他带回来的!不干我爹娘事….有罪就杀我好了….”起初是喃喃自语,后来直接变了嚎啕,她转向齐三,突然跪下来,拼命地磕头,声声响彻整个房间,直到满面是血。 “有罪的是我,是我….” 齐纪呼吸一滞,锦衣卫念着身份没有辖制他,他不知道怎么面对谢青,只好也跪下来,把手抵在她额头上,企图让她停止这种自虐的行为。 “阿青…阿青,不是这件事…不是…唔!” 谢青一口咬住他的手,咬出深深的血痕,她额头上的血滴下来,混着他手上的血,格外惨烈。然而齐纪仿佛感受不到痛,任由谢青咬自己。 “把她拉开,成什么样子。” 谢青被反揪住手臂拖开,她狠狠地吐出血沫。 “你去死就好了。” 离别总是很突然,简直不让人有回圜的余地。谢安章被解送北京十天之后,就草草被内阁定了罪。现在的内阁全然换了清流的人,曹家把持朝政十余年,一朝大厦倾颓,他的一草一木都不被放过。按理说这样品级的官员定罪,皇帝应该过问,不巧皇帝正在闭关,又不巧他的内相司礼监大太监正在南京监工,于是谢安章根本没有辩解的机会。 谢青没见到谢安章最后一面。谢安章是自己了断在昭狱里的,据传闻因为没有给出清流想要的供词,狱卒一直不给他睡觉。谢安章自裁的消息传出,曹颖也一根白绫上了吊。 谢青哭的力气都没有了,被关进监狱后,她闹过,哭过,最后筋疲力竭,心如死灰。一个月,她瘦了一圈,手腕细得骨头都要突出来。 齐纪身为宗室,待遇稍微强点,没进牢,不过也被软禁起来。宗人府很狭窄,抬头只能看见四方院墙,中间一点灰蒙蒙的天。这是与辽东完全不同的天,辽东天空明朗开阔,常有鹰隼翱翔,京城只有灰得消沉的天。 他很想念那段他叫药师奴的日子。 其实连一个月都没有,他却总以为是一生的时光了。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能准确回忆起和谢青在一块的每一天,每一刻。为什么呢?明明也没有到认识很久的地步。 也许是因为谢青的眼睛太有迷惑性,辽东的水土把她的眼睛洗得分外明亮。每次望着她的眼睛齐纪总有一种错觉,下一秒就会溺在这汪碧水里。不同于时下女子流行的纤弱容貌,谢青的面孔太过于秾艳,看见她,就挪不开眼,看见她,就看到那片黑土的灵魂。 尽管皇帝一直不许他接触到权力,齐纪还是认识几个朝中的人,借着这些关系他打点通狱卒,想知道那个小兽一样的女郎还好吗。狱卒告诉他,知道父母死讯,谢青一直不肯吃东西,到现在只吊了一口气。 谢青只能靠着墙,才能勉强支撑自己。她感觉到生命力正在流逝,到现在她甚至都不能抬起手指。在过去的四天中她拒绝进食,负责看守的狱卒曾经强行给她喂食,转头谢青就扣着嗓子开始呕吐。迷迷糊糊里她仿佛看到谢安章和曹颖的影子,一滴泪从脸上滑落。 鼻尖传来食物的热气,她偏过头,闭着眼。一只手却捏着她的下巴,逼她摆正。谢青不耐烦地睁开眼,对上齐纪的眼睛。 “…我听说你….” 啪! 谢青使出全身的力气,把碗打翻。 “…你爹的事另有…” “去死。” 谢青再不顾礼仪尊卑,咬着后槽牙开口。 “你怎么,你怎么还有脸出现在我眼前!该死的是你…我当初就该杀了你…” 谢青情绪激动起来,下巴上还存着齐纪的温度,她感到胃里一阵恶心,弓着身子开始吐。可是她太久没进食,只能干呕,十指深深嵌入墙内,鲜血淋漓。 齐纪看得心惊胆战,想上去安抚,手伸到半空停止——他意识到这呕吐的根源原在于他。 他换了个口气。 “看看你现在的样子,谢安章只怕死了都不能安生。亏他以为自裁了能给你一条活路,没想到你根本不在乎他啊。” “演什么父女情深呢。” 话语刀剑一样出口,扎向谢青,她吐出一口血,扶着墙不动了。 “…闭嘴…” “你在说什么..你知道个屁…闭嘴….闭嘴闭嘴闭嘴闭嘴!” 他觉得心里在流血,脑中叫嚣着别再说了,可是他又清楚地听到自己的声音。 “寻死觅活,这就是你爹教你的?谢安章硬了一辈子,到头来自己的女儿是个软蛋…” 喀! 谢青又呕出一口血,但是这回呕完,她用袖子擦擦嘴,伏到地下,颤巍巍捡起那些混着尘土的馒头。一口,两口,和着泪水和灰尘,她大口地嚼。吞咽已经变成一种折磨,她进食两三口就要停下来,干呕一阵,又继续吃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