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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五十章 孤(王爺篇)

    

第五十章 孤(王爺篇)



    先皇誕辰之忌將至。

    宮中有規,是日宜靜,百官不得上奏,宮人止笑語。皇帝當於清晨往太廟行禮,三炷香前跪地不語。諸皇子雖同為先皇骨血,然只能於府中自設香案,焚香獻禱,不得擾聖。

    可今夜,湘陽王與旭王皆奉召入宮。先皇子嗣眾多,卻惟有二王與皇帝一母同胞。皇帝念兄弟情分,遂親書手詔,命二人夜赴永和堂,席間不設樂、不置妃,惟溫酒佐談,暢談舊事。

    永和堂藏於宮中一隅,地勢偏靜,宮人稀至。當年湘陽王與皇帝尚幼,常於此處偷閒。

    今夜舊地重遊,皆感慨萬千。

    旭王來時,堂中燈火已明,皇帝與湘陽王皆落座。

    湘陽王手撫杯盞,斜瞥他一眼:「還有膽讓皇兄久候?」

    旭王忙收起笑意,拱手正色道:「臣弟知罪,願罰三盞。但這遲到——倒也不是全無來由。」

    說著,他抬手,將懷中那一埕酒放至案上。酒埕外裹著舊布,塞口以油紙封住,卻仍遮不住那縷幽幽酒香。

    湘陽王嗅了嗅,眉頭微挑:「聞著倒挺香。」

    皇帝笑道:「既如此,今夜便是你罰酒開席了。」

    說罷,三人各斟一盞,清酒氤氳,燭火搖曳。

    初時,三人尚還拘謹。

    皇帝話不多,斟了酒,先敬湘陽王,道是「舊地重遊,勞二位奉陪」,湘陽王照例拱手應下,旭王則一臉笑意,舉盞道:「能與皇兄共飲一夜,這機會,可不多見。」

    頭幾盞下肚,氣氛仍淡淡然,說的是舊事、故人、往昔兄弟的趣聞。湘陽王神色平平,只在提到某次夏日偷吃膳房冰鎮桃花羹被太后罰抄經那段,嘴角才輕輕一動。

    旭王年少,最先放鬆,撐著腮、歪著身子,聽得興起時便插句話、加段戲。說著說著,一壺又一壺地倒。杯盞清聲不絕,舊事翻來覆去地說。初是說三皇子學馬步摔斷牙,後來說到誰當年在後苑養鳥失手放飛,被先皇罰跪了一夜。

    皇帝仰首大笑,眉眼醉意漸濃。

    「當年,朕不過二十,子衡該是十三罷?」

    湘陽王一聽,少有的神情窘困,插口道:「皇兄!」

    旭王卻雙眼發亮:「皇兄快說!我想聽!」

    皇帝續道:「那夜宮中停水,偏偏避暑池旁幾位宮女貪涼,在月下洗浴。結果不知哪位小皇子貪玩偷看,腳下一滑,撲通一聲跌進水裡——」

    他說到此處,語聲已忍不住帶笑,眉梢眼角都是掩不住的調侃興味。

    「夜間燈光朦朧,驚得幾人亂叫,直嚷著『太子殿下跌進來了!』」

    「母后立時下旨責問。朕可冤了,當日壓根沒出過東宮一步!」

    「後來被人抓到渾身濕透的,你猜是誰?」

    也不知是否酒氣的緣故,湘陽王頓時面紅耳赤,低咳一聲,垂目不語。

    旭王卻已笑彎了腰,拍案大笑:「哈哈哈——原來王兄幼時也這般胡鬧!」

    到了夜色深濃,殿外更鼓過了三下,竟仍不見散席之意。三人推盞換杯,意猶未盡。

    皇帝與湘陽王酒量素來不差,竟都已俊臉紅透,眸光渙然。旭王則早笑倒在榻邊,披襟亂坐,語無倫次。

    案上杯盤狼藉,玉筷橫斜。

    永和堂這一夜,鬧得如尋常兄弟人家。

    直至酒罈見底,燭火漸盡,旭王嘶聲大唱起了不成調的小曲,皇帝也不知怎的竟被他攬去比試臂力,湘陽王也許久未笑得如此開懷。

    待堂中喧笑漸漸歇下,已是四更天。

    永和堂終於靜了。

    天色未明,永和堂內一片混亂。

    皇帝醒得極慢,腦中轟鳴,像被什麼利器狠狠攪過。他蹙眉睜眼,喉間發乾,鼻尖一股濃濁的酒氣。

    身下微麻。他動了動,才發現自己斜倚在矮榻之上。低頭一看,旭王竟整個人橫臥其腿上,睡得極沉,張口微鼾。

    眉頭緩緩蹙緊。他抬手欲撥開旭王,忽覺虎口一陣刺痛,翻掌細看——

    一排明顯齒印,深紅入rou,血未滲,卻腫起一圈。

    他猛地一震,回頭四顧。

    湘陽王竟伏於案旁地上,髮絲凌亂,手肘搭在翻倒的酒案邊,臉側有青瘀未退,眉頭微蹙,沉沉而眠。

    杯盞、玉筷碎落,酒埕東倒西歪,殘羹灑了滿地,如兵敗之後殘陣。

    皇帝緩緩坐直身子,喉中氣息粗重。眼底醉意一寸寸退去,只餘冷硬。

    ——他與湘陽王都酒量甚好,不該如此。

    他低聲開口,聲如磨鐵:

    「這酒,是哪來的?」

    旭王哼哼唧唧翻了個身,迷糊地道:「市集……哪個老漢……說是解憂……」

    話未說完,皇帝忽地一拍桌面,聲震整殿!

    「你竟敢讓朕飲民間來歷不明之物!」

    旭王猛然驚醒,整個人彈起,眼神茫然:「皇兄?」

    與此同時,案旁地上,湘陽王亦倏然睜眼,下一瞬便坐直身子。

    他顯然是被那一聲震怒驚醒,眉頭緊蹙,神色間還帶著餘醉與劇痛,但眼底已是清明,第一眼便望見——矮榻上皇帝怒喝,旭王跌落在地,神色蒼白。

    他眸光飛快掃視四周,視線掠過翻倒的酒案、打碎的玉筷、灑落的膳食。

    「混賑!」皇帝低吼出聲,眸中怒火熊燃。

    他猛地一擰眉,捏住眉心,像是忍著什麼強烈的不適。

    過了一瞬,他像是忽然想起什麼,臉色驟然鐵青,目光陡地一凜,冷冷轉向旭王。

    「旭王。」

    聲音低沉而緊繃,如鐵絲在牙縫中絞動。

    「你可知道,自己昨夜……說了什麼?」

    旭王尚未完全回神,被這一句驀然質問,整個人一愣,睜圓了眼:「臣弟……說了什麼?」

    湘陽王聞言,渾身劇震,胸中悶聲炸響。

    他也想起了。

    昨夜醉意朦朧,皇兄忽而低聲吐露為君之難,旭王一臉天真笑言:

    ——「若真那麼苦,讓臣弟替皇兄當吧!」

    湘陽王唇角驟緊,立刻起身,幾步走到旭王身側,一手將他從半跪拉至正跪,動作極快,力道極重,幾乎是摁著他壓下去。

    旭王一臉懵懂,嘴唇微動:「臣弟……」

    「閉嘴!」湘陽王冷喝出聲,聲線因酒氣尚低啞。

    他旋即也在旁跪下,神色肅然,拱手沉聲道:

    「旭王年幼口無遮攔,昨夜失言,是臣弟教導無方,責無旁貸。」

    「請皇兄恕罪。」

    殿中靜得駭人。

    旭王跪得僵硬,臉上滿是驚惶不安。

    皇帝則冷冷看著他們,沒有立刻說話。片刻,他才開口,一字一頓:

    「……你可知,那『讓位』二字,是何罪名?」

    旭王臉色刷地一白,唇瓣哆嗦,不敢回話。

    湘陽王低頭伏地,語氣越發沉穩:

    「皇兄明察,旭王絕無此心。昨夜醉語,實非妄念。」

    說罷,他一手側抬,反掌扣住旭王肩頭,動作不大,力道卻沉。

    旭王渾身一顫,像是終於回過神來,懵懵地順著兄長之勢,雙手撐地,額頭伏下。

    「臣弟知錯!」

    皇帝看著跪伏在地的兩人,眉心緊鎖,手已抵上額角,像是劇痛難忍。

    他側過頭去,閉了閉眼,神色陰沉,終從齒縫中擠出一句:

    「……旭王即日起,軟禁旭王府。」

    旭王臉色驟變,欲言又止,卻被湘陽王用力壓住肩膀,只能將頭埋得更低。

    皇帝轉頭將目光落在湘陽王身上。

    「湘陽王,你也回府去。」

    數日後,湘陽王府.清風堂。

    湘陽王獨坐堂中,案上炭爐微溫。

    他眼神沉靜,落在庭中搖曳的竹影上,眉間卻始終舒展不起來。

    那日出宮前,他悄悄讓小太監給太后傳個話。

    他深知,皇兄並非薄情之人。可他也明白,帝王的尊嚴,從來不容挑戰。那夜三人喪禮儀、亂禮法,君臣之線蕩然無存。

    皇兄的臉面,擱在哪裡?可若由太后出面,便能給皇兄一個台階下。此事從「皇帝讓步」變成「孝道使然,從輕發落」,裡外都說得通。

    最後,皇兄以「言語失當,行止無度」為名,罰旭王赴涼州行台,巡邊三月。三月期滿,視其悔改而定留京與否。

    旁人看來,這是苦寒放逐;但內裡明白的人都知道,這其實是流放之名,回京之實。

    這次……有驚無險。

    少年時,他與彼時尚是太子的皇兄,情分最篤。

    太子登基後,君與臣之間,終隔著一道不可逾的天命之線。

    先皇再疼愛他們,也只能以嚴為教;

    太后再心繫骨rou,出手時也總以權勢為先。

    心裡縱有情,可那情,似是而非。

    可那日永和堂內,三人醉倒席間,杯盤狼藉、禮數全失之時,無君無臣,無諱無忌。

    那樣的荒唐與放肆,才讓他覺得——自己像個活人。

    正出神間,忽聽遠處傳來女子的笑聲,驀地打斷沉思。

    他走至院前,只見漫天雪花紛飛,石階遠處,有兩道身影並肩而行。

    宋楚楚與江若寧披著厚披風,腳步輕快。

    楚楚正眉飛色舞地說著什麼,手舞足蹈;若寧一手掩唇,笑得開懷。

    忽然間,楚楚拉住她的袖子,輕輕左右搖晃,像是在央求什麼。

    湘陽王隔著雪影望著,眼底泛起一絲笑意——這楚楚,討寵竟討到若寧那裡去了?

    只見若寧頗為堅定地搖頭,轉身繼續往前走。楚楚扁了扁嘴,竟忽地彎腰撿起一團雪球,往江若寧背後扔去!

    雪球「啪」地一聲正中目標,江若寧一怔,睜大了眼。尚未作聲,楚楚拔腿就跑,笑聲清脆。

    江若寧回神,忍不住一聲嗔斥:

    「宋楚楚——!」

    湘陽王站於簷下,望著飛雪、女子追逐,忍不住低低笑了出聲。

    這一刻,他忽然明白,自己為何對這兩人,總是難以放手。

    他自幼長於宮廷,耳聽目見的,是笑裡藏刀、言不由衷。

    男子句句是效忠之詞;女子聲聲是真心一片。

    是真是假,誰又分得清?

    ——惟有這兩人,在他面前,裝不下去。

    宋楚楚入府時,撒潑放肆,是真的;

    江若寧入府時,冷顏抗拒,也是真的。

    順從可以學,嬌羞可以演,連溫柔都能是裝出來的。

    但她們被逼得哭、逼得疼、逼得失控的模樣,卻從未假過。

    他不信女子的眼淚,除非是被逼急了,哭紅了眼還要咬他一口的那種。

    那才是真的。

    控制,是為了逼出那點真。

    他越過份,她們的反應便越鮮活。

    裝也裝不出來,演也演不像。裂開的一瞬,才見血見rou。

    也是他,自小在那死氣沉沉的宮牆裡,最缺、最想撕裂來看的東西。